第六章 失常

仍然是梦,就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梦。

不过这次是白天。

头顶堆叠着层层的乌云,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一般。阴郁的冷雨疾徐有秩地从灰暗的天空中飘落下来,发出“沙沙”的声响。目力所及之处但见尽是尺许高的草场,一望无垠。它们有的是鲜艳的绿色,就像长成的少年般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有的是枯萎的黄色,仿佛耄耋的老人一样风烛残年;黄绿交错间孕育着一曲生命的悲歌。

刘海虹站在被雨幕笼罩的草原,被雨水模糊了双眼。远处,她又看到了他,那自称为埃庇米修斯的男人。依然是忧郁的目光和苍白的面孔,仍旧是淡淡的微笑。

“你来了!”他的声音忽忽悠悠,听起来有点不真实。对了,这是在梦里怎么会真实呢?刘海虹茫然四顾,痴痴地问:“你是谁?这又是哪儿?”

“这是太后的牧场啊。”埃庇米修斯指着远方无尽的草地说。

“太后的牧场?”

“对,太后说过要把全中国都变成他的牧场。”

埃庇米修斯的话说得刘海虹不由一凛,这个太后到底是谁?“是的,你看他们不是来了吗?”埃庇米修斯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往远处轻轻一指。

刘海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猛然间又来到了杀声震天的古代战场。只见遍地都是身着长袍的战士,他们叫喊着挥动马刀向面前的敌人砍去。一时间人头乱滚,鲜血横流。在铁蹄践踏下的残尸发出沉闷的声响,汇合起的血液与脑浆形成了一道蜿蜒的涓流,陪着纵横的战士与马匹四下飞溅开来。

惊惧万分的刘海虹置身于血肉横飞的战场,纵再有胆量也不能往前轻置一步。她只感觉自己的呼吸愈发急促,身体也随着落下的雨水抖动起来。就在此刻,一个面目狰狞的中年骑士纵马来到他的身边,叫喊着挥落下手中发亮的钢刀……

“啊--”刘海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军区医院的病床上。

“你好些了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关切地站在床前,厚厚的镜片后面闪出一道慈祥的目光。刘海虹茫然打量许久,才想起这个老人就是她前一阵住院时的主治医师暨副院长郑鼎天教授。

“郑院长,我怎么到这里了?”她感到有些茫然。

郑鼎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扫了眼手中握着的病历记录慢悠悠地说:“你的心脏不太稳定,排斥现象还不能完全排除。再加上突然惊吓导致的昏迷,所以现在从情绪到身体都不太理想。根据瑞典皇家医学院心脏移植手术后期调养手册的要求,我们需要对你进行强制住院治疗。”

“我是问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刘海虹无奈地唉了口气,每次和郑鼎天说话都很费劲。这个老学究总是所问非所答。

“哦,是王维打的急救电话,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们三个人都晕倒了。”郑鼎天说着又推了推眼镜:“你的手术虽然很成功,但绝不能掉以轻心。而且像大的情绪波动最好避免,否则对你的身体将有很大的影响。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下一个阶段的诊疗方案,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创造一个医疗史上的奇迹……”

“王维和袁菲菲怎么样了?”刘海虹见郑鼎天说得越来越激动,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就见郑鼎天愣了一下,仰着头想了几秒才说:“他们在旁边的病房,袁菲菲晕迷还没有醒。王维在陪着她呢。”

“哦。”刘海虹刚想再问问郑鼎天知不知道孙海健的尸体怎么处理的,却见门一开,从外面走进一个男人。来人大约三十多岁,一米八左右的身高,健硕的身躯套着件灰色的夹克,棱角分明的面孔上镶嵌着一对明亮的眼睛,皮肤有些发黑,泛射着健康的光泽。他的目光幽邃深沉,像一口沉淀千年的古井。

“你好,我是塞北市桥南分局刑警队重案调查组的组长,我叫李伟。”男人微笑着掏出警官证晃了一下,然后坐到了刘海虹身边。

“哦,你好。”刘海虹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警察,不知道说什么好。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李伟示意郑鼎天先出去,然后才严肃地说:“前天凌晨你家发生的涉枪案件已经转到我们重案调查组了,现在由我全权负责。因为你们三人都是当事人,所以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我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刘海虹有些吃惊,又问:“我应该做点什么?”

李伟点了点头,掏出一个笔记本翻看着说道:“三月十一日凌晨三点十七分,我们收到军区分局转来的案件报告,说当天零点四十二分有人报案,市军区大院三区宿舍六号楼三零一室发生枪击案,我们于二十分钟后到达现场。发现有一名中年男子自杀身亡,使用的枪械是仿五四式手枪,已于现场找到。除了报案人王维外当时你和袁菲菲已经昏迷后来被送到了这里。通过对王维的询问已经大概了解当时的情况。”

“你都知道了?”

“可那个数字密码盒的由来王维说不清楚。”

“有关系吗?”

“当然。”说到这里李伟唉了口气,脸上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伤感。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通过我对死者孙海健的调查和已知情况的分析,发现这件事情远没有张自荣队长交给我时说的那么简单。”

“孙海健是什么人?”刘海虹很想知道他的情况和父亲的关系。

“假名,真实身份还在调查当中。”李伟回答的非常简练。

“哦,那你听说过‘雪狼团’吗?”刘海虹想起这个自称孙海健的男人临死时说过的话来。

“没有。”李伟摇摇头:“王维也和我提起过这件事情,所以我希望你原原本本的把从开始得到盒子以后的事情都告诉我。”说完又补充道:“这样我才能为你母亲报仇,并把你从危险中解救出来。”

“我有危险?”刘海虹显得相当平静。

“当然,你想。你父亲如果留给你的东西不重要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对此对你关注?而且孙海健绝不是一个人,他们没得到那张纸条还会找你的。”

刘海虹点了点头,从生日那天遇到陈天雄讲起,直到自己看见孙海健自杀而昏迷才结束。听得李伟频频点头,不停在本子上做着记录,最后听她说完才沉吟道:“看来一共有八个问题摆在你面前。”

“那八个?”这个年轻的警察给刘海虹的感觉是做事很有条理,可以用思维缜密来形容。

“第一,你父亲为什么会时隔二十年留给你一个这么大的秘密,他的用意何在?而且你在清真寺见到的又是什么,难道真是你父亲的鬼魂?”他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我看这里面有问题。第二,这个叫孙天雄的人又是谁,和你父亲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相信他,让他交你这个盒子?”

“是啊,这个我一直没有想到。”

李伟没有理会刘海虹的话,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第三,据陈天雄所说你盒子是你父亲二十年前留给你的。可王维在打开盒子的时候却说这个数字密码盒所用的技术是近年来的最新IT技术,这个他也对我说过。那疑问就来了:二十年前你父亲怎么会掌握这种技术?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盒子上使用的嵌入式操作系统Windows CE是美国微软公司于九十年代中期才推出的,而九零年你父亲又怎么会得到呢?”

“你的意思是说盒子是后来伪造的?”

“有可能,陈天雄的嫌疑很大,除非王维在撒谎。”

“应该不可能吧?”

“因为盒子丢失,所以现在还不知道。但这又引出了下一个问题:孙海健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自杀?”他看了看认真听着的刘海虹,继续说道:“”

“那第六个呢?”刘海虹开始对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警察刮目相看了。

李伟笑了:“第六个问题是你刚和我说的神秘来信,从你的叙述看我分析此人不像有恶意,但至于目的就说不清楚了。第七个是孙海健所说操纵白狼的雪狼团。”

“还有一个。”

“军区大院锦绣花园云泉寺后地下神墓涅槃启示。”

刘海虹也笑了:“你的记忆力真好,听一遍就记住了。”

“不,是两遍。昨天王维说过,我只记住了云泉寺和地下神墓。”

“好麻烦,要搞清楚看来不太简单。”刘海虹说着已经从床上坐起,穿上鞋下地慢慢地活动身体,除了心口有些隐隐作痛外并未感觉任何其它不适。看来自己的胆子也不大,一见脑浆竟然就吓晕过去了。

“只要弄清楚两个人一条线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李伟似乎很自信。

“陈天雄和孙海健?”

“对,还有锦绣花园这条线。”说着李伟用赞许的目光望着刘海虹:“你很聪明。”

“谢谢,你能帮我吗?”

“当然,这次我一定要成功。”阴云又淡淡的飘过李伟的面颊。

“以前你有过失败的经历吗?”刘海虹好奇地问。

李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

“没什么。”李伟说着话也站起身,拿起暖壶倒了杯水递到刘海虹手里:“你这个案件很离奇,甚至让我想起了两年前经手的另一个案子。开始我对它的感觉如同今天一样,充满了疑问与好奇。”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道坚定的目光:“你知道吗,刑警遇到这种案件是很难得的,好比老虎遇到猎物。我的直觉告诉我它肯定不简单,所以我一定要非常完美的把案子破了。”

“后来呢?”刘海虹也听入迷了,她越来越感觉李伟身上有太多的秘密。

李伟深深地吸了口气:“当时我对那个二十年悬而未决的‘小白楼案件’投入了巨大的精力,整个过程曲折恐怖。最后虽然破案,但却失去了一个朋友,亦是小白楼案件中的主要受害人。”

“哦,不好意思。希望你能想开一点。”刘海虹其实不愿过多打听别人的隐私,唯独今天面对李伟感觉有些意外,这个还可以称得上面生的刑警竟然能让她破例。

说完这些的李伟也感奇怪,他平时难得和别人说这么多话,今天却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说了这么多隐藏在心底的肺腑之言。他尴尬地摇了摇头:“没关系,和你发发牢骚,不嫌我烦就好了。”

“不知道我的朋友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她。”刘海虹也不想遵着这条线说下去,继而转换了话题。李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女孩如此当机立断,刚才还在随着自己的回忆忧伤悲怜,转瞬间复又雨过天晴。他没有见过这种女孩,也知道对面的她绝对不简单。隐隐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好像刘垣生把军区大院的秘密留给她并没有错。看到刘海虹已经走出病房,便疾步跟了上去:“你朋友在旁边这间病房里面。”

可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袁菲菲和王维都不在屋里。床上凌乱地堆着的被子和枕头都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地下的小凳子也被倒扣着丢在一旁,好像两人出去时间不久且很匆忙。

李伟皱着眉头找来值班的护士和大夫询问王维和袁菲菲的去向及时间,没想到竟然无一人知道。最后一个见到他们的小护士回忆着说早上八点的时候那个女孩醒了,看没什么事他们就一直没进来。算起来袁菲菲比刘海虹还要醒得早。

“现在都十一点了,他们难道是去吃饭了?”李伟问道。

“不像,他们即使去吃饭也应该看看我醒了没有一起去啊,而且如果出去的话门外的护士大夫怎么能不知道?”刘海虹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刘海虹掏出衣服里袋的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就是袁菲菲打来的。暗自庆幸自己买了一款“待机王”,否则今天真要错过电话了。她刚按下接听键,就听到手机里传出袁菲菲带哽咽的急切声音:“虹虹,你醒了?现在哪里?”

“我在医院,你们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早上八点我刚醒不久王维就偷偷把我从后门带出来了,他不知道从那儿弄了辆汽车,拉着我走了好远,现在好像是郊外的一个破房子。”

“你们出了军区大院?”

“嗯,出了。”

“他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从我醒来就发现他变得有些古怪,路上他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说什么对方现在逼得很急,他要先下手为强。还说‘雪狼团’不能落后于人,得杀个活人来祭奠祖先,这样才能让祖先保佑顺利找到你父亲留下的秘密。”

“什么?”刘海虹被袁菲菲的话惊呆了。她迟疑了下才说:“你是说王维是雪狼团的人?”

“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袁菲菲干脆哭了起来:“他现在疯了,他要杀了我祭奠祖先。我该怎么办呀虹虹?”

“你别急,快确定你一下你的具体方位。”刘海虹看了眼身边同样紧张的李伟,就感觉这就一会儿功夫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了。

“我不知道,这里好像……”电话到这儿突然中断了,好像被人强行挂断似的。李伟着急地问了几遍到底怎么了,半天她才把袁菲菲的话说了个大概。李伟轻轻地拍了拍刘海虹的箭头,沉着地说道:“把电话打过去看看。”

刘海虹试着拨通了袁菲菲的手机,但是很快又被挂断。李伟于是打电话到公安局技术部门要求对袁菲菲和王维的手机进行定位,然后带着刘海虹冲出医院穿进了他开来的吉普车。

“我们去那里?”

“先出了大院,马上就会有结果。”说着话李伟发动了汽车,就在这时定位结果出来了,说袁菲菲的手机应该在塞北市西坝岗大街一带。于是李伟开车载着刘海虹向目的地狂奔。就在这时刘海虹的手机又响了,还是袁菲菲打来的。

“虹虹,王维真疯了。他把我锁在屋里,地上扔了把尖刀出去买祭品了,回来真要杀我了。”袁菲菲的声音尖厉惶恐,听起来瘆人心肺。

“你能想办法从窗户跑出去吗?”刘海虹看了眼满面关切之情的李伟,焦急的问。

“不行,有护窗,还按着防盗门。我该怎么呀,你快来吧。”袁菲菲在电话那头歇斯底里地大喊。

“好的,我们把上就到了,你坚持会儿,和他尽量周旋。”

“王维已经疯了,根本讲不通道理。坏了,他回来了……”电话到此又断了。刘海虹焦急地望着李伟,心情坏极了。

“你也别急,我们马上就赶过。”李伟安慰道。

“我能不急吗?快点吧。”虽然话是这么说,刘海虹还是尽量保持平静,这是她一直以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愿失去理智。李伟又打电话确定了袁菲菲他们的方位,然后让刘海虹系上安全带,最后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这辆现代途胜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直朝桥北区西坝岗大街CBD中心察哈尔发展银行大厦驶去。刚才袁菲菲最后的电话就是从这里打出去的。

塞北市CBD中心是全察哈尔省最大的中心商务区,这里云集了金融、商业、贸易、信息及各种中介服务机构,拥有大量的商务办公、酒店、公寓、会展、文化娱乐等配套设施。公路、地铁和城市轻轨组成的交通网络四通八达,日人流量达到上百万,是塞北市最热闹的地区之一。而此刻的李伟和刘海虹却无暇顾及灯红酒绿的周边风景,他们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跑在人群中,一直来到了高达四十六层的察哈尔发展银行大厦楼下。

“王维怎么会选择这么热闹的地方?”刘海虹疑惑着打量着周边。

“他是真疯了。”李伟说着话招过保安,问他早上八九点钟有没有见过年轻的一男一女上楼。

“早上九点是上班时间,来的人很多。”保安踌躇着回答。

李伟没在多问,边给局里打电话边拉着刘海虹走进了大厦,最后他指着电梯对刘海虹说:“我们上顶层,袁菲菲的手机信号在四十六层。”就在这时刚才那个小保安从外面冲了进来,挥舞着手中的对讲机慌慌张张地对李伟说:“警察大哥,我们楼上同事说4610室有人受重伤了,好像是刀伤。”

“我知道了。”李伟拍了拍刘海虹的肩头示意她别急,然后拉着她冲进了电梯。

时间就是生命,每过一分钟袁菲菲都有死亡的危险。

刘海虹暗暗祈祷着好友平安,忐忑不安地和李伟走进了四十六层的走廊。这里的采光不算太好,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保安正围拢在一个房间门前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他们一见李伟的警官证立即让开了条道路,请他们两人走进4610室。

绕过前台,刘海虹赫然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正中地下的血泊中趴着一个人,她的心头蓦地一紧,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菲菲!”刘海虹哽咽着冲到近前,却发现地上躺的竟然是王维。

“怎么是你?”大出意外的李伟扶起王维,发现他的腹部被扎了两刀,正“呼呼”地往外冒着鲜血。他急忙叫保安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帮他按着伤口大声喊着:“王维、王维……”

脸色惨白的王维缓慢地睁开双眼,茫然盯着李伟和刘海虹,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袁菲菲……疯了……她要杀我……祭奠……雪狼……团……”

他的话声音不高,却让刘海虹和李伟着实吃惊,他们对望着许久说不出话来。

袁菲菲说王维疯了。

王维说袁菲菲疯了。

到底是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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